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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CP:倉橫


 

【如果曾妝點】

 

再見到那個人時,大倉和上司坐在公務車上,前往和客戶開會的路上。車子停下來等紅綠燈,靠大倉那側的路旁正在蓋大樓,打樁機哐當哐當地運作,吵得他從文件上分神,看了一眼噪音來源,正好瞧見頭戴工地帽、穿著襯衫的橫山,站在工地的出入口,手上拿著展開的圖紙,跟身邊的人比手畫腳討論著什麼。

他騰地坐直,腿上的資料夾掉在地上,像要把人裝進眼裡般貼近車窗,綠燈了,車子向前開,他束手無策的看著橫山越來越遠,心慌地記下噴在鐵皮圍牆上的建築公司名字。

「怎麼了?」

坐在隔壁的上司見大倉反常,出聲詢問。

「啊、沒什麼……認錯人了。」

大倉撿起掉落的資料夾敷衍過去。他並沒有認錯,住在廉價破舊公寓的那一年半,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時期,慘淡得沒什麼值得回憶,獨獨有個人,是沒有色彩的過去裡唯一的一道光。車窗外的風景快速地向後掠去,抓著他的思緒回到那片荒蕪的過去。


 

大倉小學五年級時,父親經營的公司破產,一家三口從獨棟的住宅區,搬到房租便宜的集合公寓。公寓的屋齡老,外觀又灰又破舊,搭在外面的鐵製樓梯生鏽斑駁,踩在上面會發出令人擔憂的吱軋聲。

他們的房間只有四疊大小,沒有浴室,隔音很差,木板房門被濕氣長年侵蝕,油漆掉了大半,木頭表層發皺,鬆垮的喇叭鎖一踹就能打開,沒有任何防盜功能,不過這個區域連小偷都不願意光顧,門鎖形同虛設,掛在那裡只是做為出入口的裝飾而已。

剛搬來時,大倉注意到隔壁住了一個蒼白又削瘦的少年,肩胛骨戳在背後的衣服上,像一對幾乎要破繭而出的翅膀,白得不健康的肌膚一年四季都包裹在長袖長褲下,彷彿多照點陽光就會消失殆盡。

他們是初春時搬來的,那時的風還帶著刮骨的寒冷,沒發現少年長袖下的秘密。五月末,白日提早,可以聽見稀疏蟬鳴時,隔壁橫山家傳來成年男性的咆哮聲。

薄得可憐的牆壁傳來浸泡著酒氣的怒罵和碰撞聲,還夾雜著少年反抗的清亮嗓音,沒多久就剩下毆打肉體的沉悶聲音,替男人的辱罵和著節拍。大倉要好一陣子才能習慣這個貧民區荒腔走板的音色。

第一次聽見橫山打兒子時,大倉的父母也在家,都聽到了隔壁的騷動,大倉的母親忍了一會站起來,被父親制止了,大倉瞧見父親對母親搖頭的神色,悲涼、無能為力,最後轉為冷漠。

大倉從父母壓低的交談中得知,橫山家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,又小又破的公寓藏不住暴行,鄰居的八卦彷彿裝在漏勺裡的水,淅瀝淅瀝地流過,對現況沒有任何幫助。一樓的山田老太太說,橫山家的小孩不是橫山先生親生,是妻子帶來的拖油瓶,妻子被打之後跑了,拖油瓶真的成了拖油瓶;邊間的佐藤先生說,橫山打繼子打得兇,一開始鄰居會報警,但警察來過後橫山會找大家麻煩,後面就沒人敢管了;樓上的鈴木太太說……

物質條件拮据的人們,為了自己的溫飽竭盡全力,溫情和互助是給不起的奢侈品。閒言閒語像風颳來的紙屑,凌亂地打在少年橫山的身上,他對這些惱人的、扎人的言語沒有反應,冷淡地穿梭在指指點點中,彷彿被帶刺的生活磨得習以為常。

16歲的橫山留給大倉最多的畫面,是微微駝背、骨頭突起的削瘦背影。每天上學時經常可以見到早一步出門的橫山,大倉跟在暗金的腦袋後方,老舊的鐵梯一前一後響起吱吱嘎嘎的節奏。在衰敗的環境裡,人們的形象都是黯淡又佝僂的,只有橫山,明明貓著背,年幼的大倉卻覺得他的背影看起來很強大。

搬到這裡後,大倉看著父母被龐大的負債壓得直不起腰,眼睛逐漸失去光芒,與周遭的居民同化。某天開始他的父母不再回來了,他懷抱著微弱的希望,守著小小的屋子,第一次覺得四疊大的空間很空曠。

大倉依然每天去上學,六年級第一學期的學費跟營養午餐費都繳了,他靠著每天省下一點午餐,熬過飢餓的夜晚,沒有人關心家境不好的孩子是不是更瘦小了。

學期結束,他的暑假不會再有人帶他去遊樂園,也沒辦法在曬得通紅時吃上一口冰,這些失落感都抵不過失去營養午餐帶來的焦慮。他試著去找工作,不過都被光鮮明亮的店家以不收童工為由拒絕了,不曾在困境中求生存的大倉,不曉得更黑暗的地方才能掩飾他非法打工的身分。

七月份的第二個禮拜,日光都透不進來的房間裡,只有震耳欲聾的蟬鳴穿進來,折磨大倉虛弱的耳膜。他已經餓了兩天,弓著身體無力的躺在塌塌米上,家裡搜刮得出來的零錢都用完了,僅靠白開水支撐讓他連動動手指都覺得吃力。

高頻的白噪音中,隔壁房門砰的一聲甩上,隨後是老橫山越走越遠的罵聲。大倉突然想起昨晚老橫山似乎回來了,老橫山很少回家,但他一回來的動靜就鬧得左鄰右舍盡知。

大倉腦中浮現那個穿著長袖、削瘦卻挺直的背影,失去焦距的眼珠轉動,直直盯著門口,點點光影逐漸在灰茫的眸子裡聚攏,他費力地坐起,在地板上緩了一會,打開門走出去。

大倉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為什麼選擇按下橫山家的電鈴,可能比起發出異味的大叔、臉色蠟黃的女人,金髮白膚的橫山在所有鄰居中看起來是最整潔的,也是頹喪的人們中站得最堅挺的一個。

他在橫山家門外等了幾十秒,沒有人來應門,剛才老橫山離開的反應,他還以為屋裡是有人的,遲疑地用手指敲敲門,張開疼痛的喉嚨試探:「橫山くん,你在家嗎?我是隔壁的大倉。」

他等了又等,又敲了一次門,屋內一點動靜都沒有,大倉眼裡的光再度墜落,唯一一次求援,卻沒有任何人聽見,走到這裡已經耗盡他所有力氣,他在原地緩緩坐下,抱著腿把臉埋在膝蓋裡,讓視線陷入黑暗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喀嚓一聲輕響,大倉沒意識到那是面前的門打開的聲音。

開門的人看見縮在地上的孩子頓了一下,「……大倉?」

大倉聽見聲音抬頭,橫山半開著門站在陰影裡,表情晦暗不明,只有手背被傾斜的光線照得發亮,他挺起胸膛,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些,鼓起勇氣開口,不知道自己的聲音細如蚊蚋:「我好餓,可以分一點吃的給我嗎?」

橫山收留了他兩個多月,九月份他沒有去學校註冊,學校通報社會局,社會局的人和警察找到他,將他帶走安置時,橫山出門打工不在家,他匆匆留了張紙條給橫山,之後他被住在東京的遠親領養,就此一別,天各一方。


 


 

搬到東京安頓下來後,大倉曾經給人在大阪的橫山寫過信,不過那封信宛如投入枯井的石子,一點聲響也沒有。他從來沒想過會在東京街頭看見橫山的身影,再見橫山時,那驚鴻一瞥的眼角眉梢,才發現那人的模樣在自己心裡刻得有多深。

和客戶開完會,大倉用手機查了剛剛記下的建築公司名稱,那是間大阪的公司,能在這裡見到橫山,可能是他任職的公司接到東京的案子,所以跟著團隊一起出差過來——這代表橫山停留在東京的時間是有期限的。

見到橫山那天起,他每天下班都會開車繞到工地,在外面等上半小時,創造和橫山「巧遇」的機會。他不是沒想過把名片交給門口守衛,請人轉交,但有音訊不明的前例在,大倉想直接和橫山見上一面。

兩周後,大倉在昏黃的路燈下等到從夜色中走出來的人,記憶中日光般的髮色,現在和黑暗融為一體,他急著下車,差點被絆倒,匆匆忙忙地追上橫山,站在盼望許久的人面前。橫山看著眼前攔路的大個子,確定自己不認識他,錯開步伐打算繞過對方。

「等、等一下!」大倉喘上氣,阻止橫山邁出腳步。

「有事?」

橫山蹙眉,冷淡地問,思索自己在這個初來乍到的地方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。

「是我,我是大倉。」

橫山沒有反應,黑髮下的眼神顯得很疏離,等著他繼續往下說。

「大倉忠義,十六年前,住在OO團地的大倉忠義。」

大倉垂下眉毛,緊張得用力吞嚥,不安地快速補充。

橫山愣了一下,夾緊的眉頭鬆開,「……大倉?」

大倉拼命點頭,「是我是我!」

突然出現在橫山面前,自稱是大倉的男人很高,五官銳利,鷹勾鼻像刀削的一樣,本該是凌厲的相貌被微捲的頭髮和忐忑的表情中和,顯得有些憨直,橫山努力的從中找出以前大倉的蛛絲馬跡。

大倉被盯著看,下意識吞了口口水,頰邊的肌肉繃緊,就見橫山表情突然放鬆下來,聲音也沒有一開始的冷漠:「要不是你的臉還歪著,根本就認不出來。」

聽見橫山的話,大倉開心的笑起來,傻傻的笑臉和年幼的大倉重合,橫山放下最後一絲戒心,眼睛裡帶著被對方感染的笑意:「你以前的身高才到我下巴而已。」

互相確認過身分後,橫山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?」

大倉心虛地說:「這條路我上下班會經過,發現一個很像你的人,所以有留意……今天剛好碰上了。」

橫山點頭,沒有戳破大倉薄弱的解釋,看對方西裝筆挺的樣子,欣慰的說:「你看起來過得不錯。」

「領養我的叔叔嬸嬸對我很好。」大倉有些害羞地搔搔臉頰,「那個……橫山くん接下來有事嗎?方不方便去吃個消夜?我們敘個舊?」

橫山看了下錶點頭,「不要弄太晚的話。」


 

橫山到東京出差,住在工地附近公司租給他的套房裡,沒有配車,每天通勤,大倉順理成章地讓橫山搭上自己的車,載他到熟悉的店家吃東西。

「居酒屋可以嗎?吧檯位可以嗎?啊、還是有桌子比較好吧?」

路上大倉像第一次約會的小毛頭一樣侷促,頻頻向橫山確認對餐廳的喜好。

「別那麼緊張,我又不是你約會的女人,去你平時會去的店就可以了。」

「不知道哇,我就是緊張,橫山くん坐在我車上這件事也讓我緊張。」

「說什麼傻話。」

大倉側頭瞟了副駕駛座的橫山一眼,年長的人勾起嘴角吐槽他,車窗外閃過路燈照亮瑩白的臉龐,再見故人,側臉依然是大倉熟悉的樣子,安心感讓瘋狂跳動的心臟逐漸恢復成踏實的節奏。

他們去了只有吧檯位的烤串店,兩人併排坐在一起,看著料理檯面升起嬝嬝白煙,吃著烤串配啤酒,交換人生交錯之後發生的事。朦朧環境和美食的醺染下,也可以拿一點苦澀過往當作下酒菜,混著辛辣的酒液吞入胃裡。

大倉現在是廣告公司的企劃主管,被接到東京後,領養他的家庭裡還有一個比他小的男孩,叔叔嬸嬸待他像親生的一樣,弟弟有的他也不會缺,盡全力滿足他成長、求學過程所需的資源。

「……你的父母,找到了嗎?」

「嘛,算是找到了吧。」在深山裡化作白骨,從地上的包包找到身分證和駕照,「現在名字刻在大倉家的墓碑上。」

「抱歉……我不該問的。」

「沒關係,他們消失很久了,我也沒抱著他們還活著的希望。」

橫山18歲後離開家裡,再也沒回去過,打工的工地主管見他做得不錯,推薦他轉正職,橫山發現自己對從無到有的建築工程很感興趣,後來修了相關課程,現在是建築公司的工地主任。如大倉猜想,橫山只是來東京出差,兩年後便會調回大阪。

「橫山くん,我寫給你的信,你有收到嗎?」

「啊……收到了。」

「怎麼不回呢?」

大倉的聲音很軟,含著毛豆尖端的提問似乎帶著委屈。

「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。」橫山表情帶著淡淡的抱歉,「知道你過得好就好了。」

「那我可以跟你交換聯絡方式嗎?你要在這待兩年,我帶你去吃飯嘛。」

大倉眼睛很亮,橫山抵抗不了這眼神,頷首報出自己的電話,大倉輸入後直接撥通,橫山本來要掛掉,大倉纏著他說「你接嘛」,他好笑地接通,將手機擺到耳邊,看大倉到底要做什麼。

『你好啊,親切的鄰居先生,以後請你多多指教。』

大倉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,帶著磁性的聲音和本音重疊,帶著酥麻的癢意。

『長大的鄰居小孩,沒想到你這麼纏人。』

橫山笑著吐槽,語氣裡帶著不自覺的親暱,大倉嘿的笑起來,鋒利的眼睛瞇起,懶乎乎的樣子像饜足的貓。


 


 

有了橫山的聯絡方式,大倉積極約飯,半年內佔據了橫山所有的假日,橫山對大倉軟軟的邀請沒轍,私生活被蠶食鯨吞,有時還會等在工地門口,弄得同事跟保全都知道這位是他異地相逢的故人。

橫山問大倉的工作是不是很閒,大倉鼓起臉抱怨廣告公司常常加班,忙的時候還要睡公司,但只要是跟橫山吃飯肯定有時間,毫不掩飾的直球和特殊對待,讓橫山紅著耳朵罵他別說傻話,大倉噘起嘴反擊「你不是很開心嗎!」兩人小吵小鬧,沒有人覺得這稍嫌親密的距離有什麼不妥。


 

這天大倉跟橫山約了晚餐,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,大倉輕飄飄的心情在收到橫山出了工地意外的消息時墜機,草草將工作收尾,邊開車邊和橫山打電話,匆匆趕到橫山所在的醫院。

一進醫院大廳,大倉馬上從人群中找到靜靜坐在椅子上的橫山,吊著三角巾的左手臂打上石膏,整個人顯得單薄又蒼白,見橫山人還清醒的樣子,大倉跟著車子一路狂飆的心臟終於回到正軌,正了正心神,抬起步伐朝橫山邁去。

當心跳和腳步一起沉沉落下時,大倉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橫山過分在意了。

特地空下來的晚餐時間、隨之起舞的心臟,都因為這個人是特別的。在他鄉一眼認出十六年未見的舊識的機率有多大?如果不是魂牽夢縈,時時刻刻在記憶裡反覆複習,又怎麼能將瞬息的浮光掠影,與深刻入骨的身影重合。

大倉以為這份深藏的執念是因為當時有遺憾尚未圓滿,重逢後才發現,年幼的自己還不認識複雜的慾望,原來渴望已久的是,讓兒時回憶裡最亮眼的那抹白,染上屬於自己的顏色。

當大倉明白自己的心情時,就連橫山側面角度顯得纖長的睫毛也對他有莫大的吸引力,恨不得再走快一些,將人完整的放進眼裡。他靠近時橫山注意到他,仰起臉有些無奈:「不是跟你說不用來嗎?」

橫山坐的那排位置沒有空位,大倉乾脆地在他面前蹲下,握住他沒包紮的右手,滿臉不贊同地拋出一堆問題:「你受傷了,不來看看我不放心。怎麼出的意外?醫生怎麼說?」

施工現場存放的鋼筋沒固定好,橫山經過旁邊時鋼筋坍崩,他反應很快地往旁邊一閃,人沒被壓住,只有手臂被鋼條砸到,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

橫山到醫院處理好傷勢後才聯絡大倉,告訴他晚餐不能赴約,大倉急著想去醫院,橫山說事情都處理好了,讓他別來,大倉不肯,問到醫院名稱就掛掉電話,連反駁都不行。

「幸好只是骨裂,只是對你比較抱歉,晚餐泡湯了,我接下來還要禁酒兩個月。」

「怎麼這麼見外,身體比較重要啊。」安心下來的大倉語氣一變,開玩笑道:「再說……禁酒又不是不能一起吃飯,到時你看我喝,煎熬的是你。」

「你太壞了。」

坐橫山隔壁的人離開了,大倉挪到那個空位上陪他一起等藥,握住的右手沒有放開,橫山這時才察覺似的,晃了晃被抓住的手掌,「喂,我可不是小孩。」

大倉手掌收緊,捏了捏捂了這麼久都沒暖起來的手,「橫山小朋友,我餓了,等下我們隨便吃點?」

橫山掙脫大倉的手,氣悶的接話:「小朋友想吃肉補補。」

晚餐在定食屋解決,大倉見橫山用單手不俐落的拆筷套、吃飯,腦中浮現一個大膽的想法。

「橫山くん先暫時搬來跟我一起住吧?」

「不用。」幾粒米從橫山的筷子上掉下來,「我右手還好好的。」

「可是很不方便啊,洗澡也怕弄濕。」

「我在手上包保鮮膜就可以了。」

「但頭要怎麼洗?」

橫山遲疑了一下,還沒想出辦法,大倉再接再厲,「住我家吧,有人幫忙十五分鐘就解決了,不會佔用我很多時間,你自己弄搞不好要一兩個小時,多麻煩啊。」

橫山還在猶豫,大倉聲音放軟,一股黏糊勁:「你以前不是也收留過我嗎,別跟我客氣嘛,就當作是還你人情,來住我這兒吧。」

於情於理,大倉的說詞都沒有任何不適合的地方,橫山終於鬆動,點頭答應,飯後大倉載橫山去租屋處收拾行李,兩人一起回大倉的房子。

大倉住的地方比橫山暫時住的小套房還大,進門是客廳,還有個半開放式的廚房,不過看起來不像有能再容納一個客人的空間,橫山坐在沙發上打量,就見大倉從臥房走出來,領著他進去,「我收拾了一半的衣櫃給你用,你睡這間。」

橫山看著充滿生活痕跡的房間問:「那你睡哪?」

「我去睡客廳。」

「那怎麼行,還是我睡客廳吧。」

「沙發太窄了,你翻身會壓到手,太危險了。」

橫山還是覺得不妥,「我還是、」

「你就安心住下來吧,我等等還要幫你洗澡呢!不用跟我爭誰要睡哪,我的地方我說了算。」

大倉算是摸清了橫山的脾氣,只要表現的強勢一點,不擅長衝突的橫山通常都會服軟。

說完這番話後,橫山堅持離開的決心動搖,為難的抿唇,「……床夠大,我們一起睡吧,讓你睡沙發我過意不去。」

「我睡相很差,怕會壓到你。」

橫山想到什麼似的輕輕笑出來,「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睡相很差了。」

佔主導位置一整晚的大倉突然被反將一軍,表情錯愕地搔頭,一時間不知道該回應什麼。

「所以說,就一起睡吧。」

橫山拍板定案,大倉突然變得乖巧,物理距離大躍進讓他藏在頭髮下的耳朵變成粉色,動作僵硬的搬出另一床被子,被天上掉下來的驚喜砸中腦袋,所有的感官都在暈眩。

暈陶陶的大倉沒注意說完這番話的橫山也陷入異常靜默中,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別種解讀,後知後覺的感到害羞,看著大倉努力鋪床、什麼都不知情的模樣,悄悄地鎮定心神,認為自己巧妙的掩飾了一個小小的失態。


 


 

洗澡時,大倉讓橫山坐在浴缸邊緣,雙腿放進浴缸裡,站在橫山背後幫他洗頭。

「好懷念,以前你也幫我洗過頭。」

「有這種事?」

「有啊,我明明就說可以自己洗,橫山くん偏偏要在我頭上弄出好多泡泡,然後我們在錢湯追來追去,被不認識的大叔罵。」

「原來是不好的記憶啊。」

「倒不是,其實我很期待一周一次的錢湯。」

廉價公寓沒有浴室,橫山平常都在工作後用工地的水龍頭簡單清洗,居民都在附近的錢湯洗澡,就算錢湯收費低廉,那個時候他們倆只能一周去一次,把自己刷得乾乾淨淨再泡個熱水澡,讓高溫帶來的暖洋洋幸福感充斥全身,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奢侈享受。

熱氣蒸騰的錢湯讓回憶也變得有讓人放鬆的魔力,橫山向後傾,靠在大倉的肚子上,「真虧我們都走到這裡來了。」

「是啊。」現在沒活在哪個陰暗的犄角旮旯,真是太好了。

頭洗好,大倉讓橫山坐到浴缸裡,頭擱在浴缸邊緣,幫他沖去泡沫。橫山閉上眼睛,沒瞧見大倉看他的眼神,眼眸中裝著名為他的星空,溢滿戀慕和渴望。

擦乾頭髮後,橫山才脫掉怕著涼沒脫的最後一層衣物,一絲不掛的他和衣著完整的大倉對比,令他有些侷促,他背對大倉在浴缸邊緣坐下,「背後交給你,前面我自己來吧。」

一對削瘦的肩胛骨在大倉面前展開,像即將突破皮膚表層的翅膀,薄薄的肌肉均勻覆蓋背部,中和了白膚給人的柔弱感。眼前這副充滿力量與美的軀體,似乎比大倉記憶中的更加白皙,光潔無暇,完美得應該放在博物館和石膏像並列。

可是這樣不對。

大倉剛被收留的前幾天,橫山夜裡總等關燈後才脫掉上衣,白天在他視線死角快速換衣服,像是怕身上的瘀痕嚇到他,但屋子就那麼小,一眼望去便是全部,大倉看見雪白之上的青黑紫紅,像潑墨山水般在橫山身上渲染。

……彷彿橫山就該被這樣妝點。

大倉對這樣想的自己有些生氣,他明明曾經希望老橫山不要再回家,不要在橫山身上留下很痛的傷痕,像橫山這樣堅強又善良的人,值得更好的對待,怎麼變成大人後,想法竟然變得汙穢起來。

或許這是人類共通的劣根性,想玷污潔白,想破壞完美的東西,想讓高高在上的人們狼狽地跌下神壇。他不想像老橫山一樣施暴,那配不上橫山的美麗,一枚象徵占有的吻痕就很好。

白皙的後背成為大倉的煎熬,他懊惱地搓揉浴球,將大量的泡泡抹在橫山背上,眼不見,六根淨。

橫山對大倉的心理鬥爭毫不知情,率先把自己搓乾淨了,等大倉幫他沖水時,才發現對方沉默了很久,和水流一起滑過後背的手指比熱水還燙人,他困惑的向後瞥,只見大倉臉色深沉,乍看像專心地盯著他的身體,細看瞳孔又黑又深,焦距根本沒落在他身上。

如果橫山懂一點生理現象,會知道瞳孔放大有時代表興奮、心跳快速、看到具吸引力的對象,現在他只覺得大倉看來心事重重,一副遭罪受委屈悶在心裡的模樣——以前大倉被鄰居小孩欺負也是這個樣子。

橫山忖思剛才的對話,氣氛還算和平,和平到他太過放鬆,都靠到大倉身上了,怎麼人就不開心起來了?

兩人各懷心事,橫山任大倉幫他擦乾身體,一時間也沒想到要自己來,等他被擺佈著轉身,毛巾擦到腹部時,他突然按住大倉的手,狀作輕鬆的搭話,試圖緩和氣氛:「看,裂成八塊肌了,你肥嫩的小肚子呢?」

大倉抬頭,表情看起來更黑了,橫山甚至在上面看出幾分……怨懟。

突然一條毛巾從頭上罩下來,遮住橫山的視線。

「抱歉。」

橫山無心的話敲碎大倉自制力,苦苦壓抑的慾望沿著裂縫冒出頭。橫山是一顆還沒燃起就弄丟的火種,現在找回來,就近放在心火上熬,熊熊大火一下子在乾燥的胸口蔓延,燒得大倉口乾舌燥。

橫山感覺自己落入大倉的懷抱中,有個冰涼的東西快速的從嘴唇上擦過,一道溫熱的吐息沿著脖頸向下,柔軟的唇瓣小心翼翼又慎重的落在鎖骨上,一秒,兩秒,三秒。

大倉離開他,又說了一句抱歉。

橫山分心的想他居然沒有張口咬。

殘存的理智在最後勒住大倉心中的魔鬼,沒做出更踰矩的事,但也夠唐突了,衝動一吻後失去所有的勇氣,遲遲不敢拿下橫山頭上的毛巾,拿起一旁乾淨的T恤替橫山套上。

此時毛巾順著穿衣的動作滑落,大倉瞄了一眼橫山,橫山似乎愣住了,正呆呆地望著他。大倉不敢多看,低頭幫對方穿衣服,吶吶的解釋自己的行為。

「抱歉,是我不對,嚇到你了吧。」

「我……我喜歡橫山くん,有點壓抑不住自己的心情……今晚我會去睡客廳。」

「啊不對、是之後都會去睡客廳。」

「但如果可以的話……請考慮和我交往?」

大倉語無倫次間把人打理好了,橫山一直沒有接他的話,他怯生生的抬頭,發現橫山好像不怎麼生氣,剛洗好澡讓他像塊剛起鍋的湯豆腐,氛圍軟軟的,沒什麼殺傷力,

「……真是沉不住氣啊。」

橫山開口,大倉緊張得挺直背脊。

其實橫山比大倉更早一點發現對方的心思,畢竟大倉面對他以外的人,並不總是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,他們一起吃飯時,大倉偶爾會有工作的電話進來,面對公事幹練又凜然,掛掉電話後轉頭對他笑得軟呼,撒嬌地讓橫山誇誇工作很辛苦的他。

喝醉以後更不加掩飾,眼眸化成一池輕淺的溫柔,裡面裝的全是他。

他壞心眼地縱容對方不自覺的親暱和依賴,像誘捕野生動物般,每天後退一點,製造更多的安全區,實則悄悄地把對方引進自己的地盤,不著痕跡的圈養。

他以為大倉會再更遲鈍一些的,今天收到克克制制的一吻和告白完全不在他的預料之內。

「不過我不討厭喔。」

所以他這麼說了。

眼睛和嘴緩緩張開的大倉看起來很傻,反應過來後眉毛幾乎要被欣喜衝上髮頂,橫山扛不住這滿室粉紅的氣氛,把脖子上的毛巾拉下來塞給大倉,「快洗澡,衣服都濕了。」

「等、等等!」

大倉抓住越過他準備踏出去的橫山,「意思是我升格當男朋友了嗎?」

「是啦!」

橫山掙脫大倉的手,逃出浴室了。


 


 

橫山酡紅著臉頰跨坐在大倉懷裡,雙臂掛在對方肩上,體內深深埋著性器被頂得哆嗦著高潮時,恍惚地想他還以為一開始連嘴唇都不敢親的大倉會再更紳士一點的。

稍早前,身分地位提升的大倉沒有去睡客廳,兩人安安穩穩的躺在床上,直到橫山在大倉換姿勢後感到一個硬物抵著他的大腿時,才明白對方整晚翻來覆去的原因是什麼。

原本只是互相抒發而已,淺眠的橫山怕最後兩人都睡不好,摸上大倉時對方還閃開了,沒想到一不小心擦槍走火,情慾全面失控,燒得他現在還沒辦法從大倉身上下來。

「你知道我是傷患嗎?」

大倉還在他裡面,橫山忍著呻吟,汗濕的額頭在大倉肩上滾了滾,低聲抱怨的語氣聽起來只像床笫間的調情。

「所以我讓你坐上來嘛。」

大倉側過臉啃他的耳垂,手掌輕輕揉著他的背脊和髮尾,「橫山くん,你好美喔……」

這句話今晚大倉說了無數次,每次都能成功讓橫山變成櫻餅,敏感得細細發顫的模樣和蒸過的糯米點心一樣令人食指大動。

「已經、快點……」比起性事,橫山更受不了大倉包裹蜜糖的稱讚,他動了動,催促大倉投入。

說話和舉止都慢悠悠的大倉有時讓橫山覺得他像大型的草食動物,但不是現在。橫山前胸全是吻痕,緩慢又紮實地被對方拆解、品嘗,大倉像找到一塊中意樹皮的棕熊,緊緊環抱,又磨又蹭,恨不得在上面做滿屬於自己的記號。

大倉低沉的嗓音不斷呢喃著「好美」、「喜歡」,與吻交錯,前者酥酥軟軟的震動耳膜,傳到顱內變成細小的氣泡上升,嗶嗶啵啵地破裂,腦漿都融成了哈密瓜蘇打水;後者在肌膚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帶電的烙印,電流細細麻麻地沿著脊椎向下,刺激那個不能言喻的部位強烈收縮。

橫山彷彿吸了一種名為大倉忠義的興奮劑,致幻、性慾高漲,色彩斑斕的高潮淹沒他,弓起身體嘶啞地喊叫,在兩人下腹間留下縱情的證明。


 

胡鬧了大半夜,他們都沒有起來洗漱的想法,簡單用毛巾擦拭後,橫山只套回短褲,抱著大倉給他墊手的抱枕,背對大倉側睡,意識朦朧地道了聲晚安。

大倉躺了一會,悄悄轉向橫山的方向,關了燈的房間很黑,只有些許燈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,隱隱約約能瞧見橫山的輪廓,待眼睛習慣黑暗後,還可以看見光裸的肩頸隨著呼吸規律的起伏,這畫面讓他想起一件舊事。

 

廉價住宅公寓的中間房間沒有對外窗,空間狹小只有三張塌塌米大,白天不開燈的話室內非常陰暗,僅靠著朝向走廊的氣窗透進的微薄陽光,勉強能看出一點模糊的人形。

炎炎盛夏,氣候燥熱得連呼吸都是滾燙的,中間房間空氣不流通,既悶熱又潮濕,他們在沒開燈的房裡克難地午睡,只有一台老舊的電風扇沉沉地運轉,低頻噪音帶來蜂群過境的感受。

橫山穿著一條棉短褲,蜷縮身體背對他躺著,少年窄肩細腰,晦暗的光源照在他冷色的皮膚上,透出青藍色的血管,讓膚色更顯蒼白,後背沒有多餘贅肉,纖薄的皮膚可以看見脊椎骨一節一節地突起,單薄得彷彿脆弱易碎的藝術品。

大倉不敢伸手造次,渴望觸碰,只能小心翼翼的用眼神緩慢地數過他背上一節一節的骨頭,碰到褲頭後再重頭數一次,隔著空氣一遍遍撫摸嶙峋起落的脊柱。

大倉知道橫山每次都沒真的睡著,小型立扇聲音響風力弱,橫山把吹得到風的位置讓給他,午覺睡得汗涔涔,總是翻來覆去沒有好好入睡。當橫山轉向他時,他閉起眼假寐,當橫山背對他時,他便睜眼,放肆地數著對方的骨節,度過一個又一個難挨的酷暑。

橫山曾經多次在他數到一半的時候起來,悄悄地回頭確認他有沒有睡著,偷偷的換上外出服,背起角落放滿傳單的背包出門。大倉從來沒有睜開眼睛抓他現行,橫山回來時會假裝他只是剛起床出門晃晃,大倉也裝作不知情,努力用便宜的食材做出溫暖的飯菜迎接他回家。

分明是貧苦的日子,回憶起來宛如咬碎了又酸又澀的蘋果核,連牙根都嚐出了苦味,但是澀得發麻的舌頭卻能品出一絲清甜,因為裡面有橫山,是他鼻腔內悠悠繞繞,揮之不去的甘甜。

而他今晚如願吃了一顆蘋果,清脆多汁,香甜可口。

近在眼前的背脊不再遙不可及,現在只消輕輕抬手,穿過時間的屏障,將指尖落在童年求而不得的美夢上,大倉感覺自己在幽暗的房間裡,還是看見了一節一節,如白玉般的脊椎骨。

 

「恩倉……?」

橫山自輕淺的睡眠中,被大倉的手指勾醒,睡意濃厚的喚了不安份的人。

「嗯?」

「睡吧,明天見。」

橫山以為大倉捨不得睡,哄著他暗示膩在一起的時間還很多。

大倉靠近橫山,將人圈進懷裡,得寸進尺地道:「晚安,夢裡見。」


 


 

後來橫山的骨折痊癒了,沒有從大倉家裡搬出來,他實在受不了大倉用蒼鷹般的五官,露出智商很低的大型犬類表情,可憐兮兮地撒嬌,要他住下來的樣子。他也不是非得要搬回公司宿舍,畢竟之後就要遠距離戀愛了,他也想抓緊時間跟大倉相處。

這天放假,快到中午橫山和大倉還膩在床上,橫山本來是早睡早起的作息,平時起床後會去先健身房運動一小時,和大倉住久了,禁不起他的耍賴糾纏,不用上班的日子漸漸地學會和對方一起賴床,尤其最近天氣變冷,和喜歡的人窩在暖呼呼的床鋪裡實在太舒服了。

橫山是被大倉的手機鈴聲吵醒的,他本來不想管,因為捲在棉被裡的大倉睡得很香,但鈴聲斷掉後又接著打了好幾次,怕是工作上的急事,橫山最後還是把大倉叫醒了。

大倉依依不捨地從被子裡伸出手接過橫山遞來的手機,短短幾句話之後,和睡意纏綿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,掛掉電話後,大倉表情嚴肅的坐起來,從安田那得知的突發狀況讓他陷入沉思。

今天預定要拍的廣告,模特兒在前往攝影棚的路上出車禍,傷勢不算嚴重,可是也沒辦法拍他們設計的場景了,他們的團隊和業主現在都為了找替代人選忙得焦頭爛額。

業主是新銳香水品牌,明年春天準備推出新款「New Gender」,概念是無論哪種性別都能輕鬆使用,有別於以往的中性香水,不再用男女二分法逐漸成為世界趨勢,香水也需要跨越生理,可以是Xe,也可以是Ze,或是更多其他未定義。

這支廣告最初的提案人是大倉,因為是款嶄新的香水,他提議代言人不要挑已有知名度的明星,或許可以試試長相雌雄莫辨的新人或素人,不需過多衣著裝飾,用最純粹的樣貌面對粗曠和新生兼容的大自然場景。他的提案通過了,在藝術總監安田的設計後,建構成神秘、衝突,又開闊的視覺效果。

大倉他們和業主敲定的人選,是位身材高挑的女性,白皮膚,瞳色墨黑濃稠,眼距較開,和立體的五官搭配,帶來非人類的感覺。因為這份無機質超脫性別,讓他們的團隊一時間找不到適合的人來補缺,安田肯定是被逼得跳腳,才在大倉休息時間打來求救。

大倉當初在設計這個案子時,心裡其實有一個原型,衣著、姿勢、氛圍,全是圍繞著那個人而生的。而那個人在他接了工作的電話後,就很貼心的把房間留給他,去廚房弄早餐了。

「要不要先吃點?吃飽才有力氣解決問題。」

大倉看見原型一身家居服出現在房門口,頭髮凌亂的炸開,跟他企劃案裡的樣子差了十萬八千里,但大倉明白橫山就是獨一無二的人選,不會有人比他更適合了。

「橫山くん,有件事想跟你商量。」


 

三十分鐘後,安田打給大倉興奮地大叫:「趕快把照片上的人帶來!」

大倉開車載橫山,路上讓橫山看平板裡的資料,邊和他講解廣告的概念。走進攝影棚瞬間,眾人望過來的眼神彷彿他們是救世主,安田蹦著步伐迎接他們,濕潤的眼睛裡有光,像小行星一樣繞著他們說話。

「ヤス,慢點,剛剛來的路上我已經跟橫山くん說明過了。」

「那我帶橫山先生去梳化!」

橫山被安田牽著走,不安地回頭看了大倉,大倉知道他認生的毛病發作,露出安撫的笑容,「放心交給ヤス吧,我去幫你談報酬。」

大倉在場邊長桌和自己上司談話時,瞧見橫山打理好妝容和髮型,只有下半身圍著浴巾,在他們布置好的棚內就定位。

場景是幾乎損毀的遺跡,只留下些許牆根和柱子基底,不細看會以為是零散的巨大石頭,地面鋪滿石礫和沙粒,隱約可見石板的痕跡,主色調是陳舊的深灰和褐,幾株矮小的綠植從石縫間長出來,為肅穆的畫面增添微薄的生命力。

橫山背對攝影師坐在半個人高的巨石上,服裝師把一塊仿舊的白布斜掛在橫山肩上,露出四分之三左右的裸背,布料很長,剩下的順著後背和石頭蜿蜒地落在地上,另一端的布則隨意纏在橫山手臂上。

安田站在佈景外調整燈光,場地裡的燈光設置的很巧妙,將前景物件都切割成明顯的明暗兩面,越往後越模糊,好幾道聚光燈集中在橫山身上,他的黑髮是全場景最深的色彩,赤裸的肌膚彷彿在螢螢發光,是整個畫面中最耀眼的白。

「橫山先生,可以把浴巾脫掉了,請用側臉對著鏡頭。」

沒有浴巾遮掩,橫山的裸背和腰窩看得一清二楚,布料遮住了部分陽剛的曲線和臀部,只看得到有肉的屁股上緣,露出來的身體特徵讓人分不清性別。

大倉的角度看不清楚橫山的臉,但隱約感覺臉上化了很細緻的妝,把橫山不說話時的淡漠氣質襯得更加冷豔,銳利的臉部線條修飾得女性化,大幅減低生人勿近的氛圍,讓人產生可以摘採這朵高嶺之花的錯覺。

和上司談完,大倉不知不覺移動到攝影師後方,正中間的視角絕佳,橫山周身柔和的氛圍更勝,表情卻凜冽,在燈光烘托下透出一股萬物為芻狗的姿態,與其說是無性別或新性別,更像高高在上、神聖不可侵犯的物種。

眼前景象讓大倉喉嚨發緊,他沒有和任何人提過,當初構思案子浮現橫山的模樣後,悄悄藏了一個概念在其中。「New Gender」不定義性別,那麼不可名狀,不可描述,不受自然規律限制的「It」,在廣義上來說也包含在內。他不知道安田設計時是怎麼想的,竟誤打誤撞,將他的心願完美重現了。

他的童年救贖,其實當時和他一樣在底層苦苦掙扎、灰頭土臉,如果能給切開黑暗的那道光一個應有的風貌,便該是高高在上、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。

「ヤス你真是天才。」大倉發自肺腑地說。

「哪裡的話,是橫山先生太好看了。」安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「你去哪找到這個寶藏的?」

「不是我找到他,」大倉的視線沒辦法從橫山身上挪開,眼裡盛滿光,「是他找到了我。」


 

中場休息,大倉帶著浴巾和水去找橫山,他把浴巾輕輕圍在橫山腰間,和橫山並排隨意的坐在地上,仰起頭看著石頭上的人:「累了嗎?」

橫山用吸管喝著水,搖搖頭,因為大倉在他旁邊,緊繃的精神鬆懈,看起來有些呆滯。

不過大倉一句話就讓他回神。

「你好美喔。」

橫山耳朵都紅了,用手背遮住嘴,低聲罵他傻。橫山害羞時會笑,笑的時候眉毛微微下垂,精緻的妝容染上煙火氣,轉眼像個落入凡間的神祇。

橫山的動作讓背上的白布敞開,大倉注意到後腰有一個吻痕,想起昨夜的放縱,胸膛竄起密密麻麻的滿足感,像帶刺的藤蔓爬滿心臟,揪得他喘不過氣。天神落難,他何其有幸,讓橫山成為專屬於他一人的信仰。

大倉按耐不住突如其來的感動,將飽漲的情緒化成語言:「橫山くん,謝謝你,要是你沒開門,我早就餓死了。」

面對大倉充滿感激的眼神,橫山的笑容凝住。

當時他其實不想開門的,他的繼父前一晚回來討錢,他不肯給,繼父如往常對他施暴,少年的力氣敵不過壯年男性,像個沙包一樣被拋來拋去,男人隔天臨走前將家裡的財物搜刮一空,邊咒罵他的母親邊離去。

橫山躺在地上,又痛又恨,無助與孤獨感抓住他,感覺自己被全世界遺棄了。他想,這個狗屁倒灶的世界也沒什麼好留戀的,絕望像潮汐般緩緩將他淹沒,他找到一條繩子綁在橫梁上,當他站在凳子上,把臉放在繩圈前,門鈴突然響了。

屋子裡沒開燈,他的聲音和求生意志一樣死寂,假裝裡面沒有人,一會兒後有人敲門,似乎有人在說話,但他耳裡塞滿了絕望與恨,沒有聽清門外的人說了什麼。他透過繩圈盯著門上透光的投信口,想等門外的影子離開再赴死,免得弄出動靜反而被救下來。

他等了又等,那道影子堅定的杵在那,他實在沒辦法,把繩子從樑上解開,開門看看到底是誰擋他死路

大倉以為是自己救了他,其實要不是大倉按門鈴,橫山裕此人早就活不過十七歲的夏天。

橫山看著仰望他的大倉,姿勢和當年窩在他家門口的一模一樣,他輕輕搖頭,啞著聲音開口:「因為你,所以我才存在。」

明明正和橫山分享感動,卻收到莫名其妙的回應,大倉困惑地歪頭,「你在說什麼啊?」

橫山敷衍他:「沒什麼。」

只不過是一件被鹹腥的生活醃漬,再被時間風乾,需要點烈酒才能開封的陳年舊事。

攝影助理過來提醒拍攝繼續,大倉失去追問的機會退到場外,安田走過來跟他分享手機裡的照片,「看看我拍到什麼好東西。」

螢幕裡是方才聊天的大倉和橫山,一個仰望,一個俯視,光線照在他們的側臉上,表情盡是藏不住的溫柔繾綣。


 

— END —


 

後日談:

 

廣告拍完那天,攝影師問大倉橫山所屬哪家公司,當時他還能保持風度,暗自得意的回應:「他屬於我。」

香水廣告上市後,很多人透過大倉的公司找到大倉,向他打聽照片上的人,大倉吃醋了。

他掛掉不知道第幾通的詢問電話,抱著橫山的腰,忿忿地把臉埋進橫山的肚子裡,「好多人對你有興趣。」

橫山緊盯著電視螢幕,手握搖桿忙著操控自己的角色打怪,不忘分神順順大倉的頭髮,「可是我只對你有興趣。」

於是大倉被安撫好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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